一
“寶塔鎖沉何處問,漫將遺跡說前朝”,此時,秋光縈繞簡靜素樸的聚奎塔,看著它卓立獅形山頂已數百年的影身,不禁令我憶起了這句古詩,也不由想起這二日在和平古鎮踏尋慨嘆的點滴。
滄桑的歲月,如同一條不停奔流的河,將中國古建筑——這個延續了二千多年,無論是規模、形體、工程、藝術之演變,都鑲嵌著民族性格,標志著中華璀璨文明的宏偉技藝,漸漸湮沒于煙塵深處。華夏寰宇,無數或秀美或壯偉的樓閣、宮殿、園囿,以及環繞其間充沛著藝術特殊趣味的街市,與養育它們的城市經歷興衰沉浮。多少樓臺煙雨中!而值得慶幸的是,和平古鎮,這個自古溝通江西和閩西北交通樞紐的邊陲小鎮,作為邵武歷史上第一古鎮,至今遺存中原古風,不僅保留了城堡、譙樓、聚奎塔,及和平書院、縣丞署、義倉等諸多珍貴建筑,光合院式古民居竟達二百多幢。無數匠師默默無聞,他們畢生投入繁復的古建,口授衣缽,刀刀為影,筑擎起一座座精美、肅靜、遼闊的立體史書,莊重地鋪展于這片土地,延續著千年文脈。有的雖只留下殘片,也耀閃著智慧與風骨,與動人的故事一起,撥彈幽遠曠古之音。
和平古鎮聚奎塔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聚奎塔。這座始建于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歷時二十余年,于崇禎年間告竣的古塔,呈六角形,五層樓閣式,通高約二十米。全塔分為塔座、塔身、塔剎三個部分,磚木石混合結構,塔身層高呈逐層遞減,檐角戧脊挑翹,輪廓清秀柔和,明顯為明代建筑風格。每層均辟券門,其朝向各異,門中有磚雕佛像,雕像細膩凝重,每座券門和券窗上,有一組鏤空花紋磚雕。極具特色的是以疊澀分作六層塔檐,自下而上,錯落有致,一至四層依次為方磚、弧磚、方磚、尖磚(或半圓),第五層則是由一根根搏風椽搭連支起的木構塔檐,接著第六層為石板,構成斗拱狀。這種磚木石混構的古塔殊為罕見。由于常年風化緣故,塔身燒制疊砌的磚石披載時光的五顏六色,呈灰、粉、青、褐、紅、黑間雜,似給古塔涂抹淡淡清雅的水墨畫景。
俯仰細看,拍照放大,發現門楣均有題額,由上至下分別攜刻“層巒聳翠”、“雄峙中區”、“二澗玄朝”、“晝錦鎖鑰”。而底層闌額“聚奎塔”三個行楷大字,系為明末軍事家、偉大的抗清民族英雄袁崇煥書題,我早已慕名,當凝望著數百年仍疏朗、蒼勁的字體,想起袁督師悲壯的一生,不禁淚影溢上眼眶,旁有上下題款:“天啟元年秋月吉旦賜進士第知邵武縣事袁崇煥立”,當風煙往事與國恨家仇都沉隱歷史深處,這錚錚字句,無不佐證為袁崇煥唯一遺留于世的可信的墨寶真跡,古塔幸哉!和平幸哉!“聚奎塔”——我重重地在心中默念這三字,仿佛見到他,在邵武任知縣僅三年,曾有“素趫捷有力,嘗出救火,著靴子上墻屋,如履平地”愛民如子、救火為民的場景;見到他接到訴狀后,“明決有膽略,盡心民事,冤抑無不伸”的秉公正義……我又仿佛見到當明朝遼事敗報不斷傳到邵武,他“日呼一老兵習遼事者,與之談兵,絕不閱卷”的焦慮與圖志!亂世流離,英雄渴慕英才,保家衛國的赤膽忠心,都匯凝于他筆下的“聚奎塔”,離開邵武,他以此信念支撐并實踐于往后十數年的崢嶸歲月!他大膽選將聚賢,以“遼人守遼土”的偉略,招募聚攏了祖大壽、朱梅、何可綱、黃龍等擁有“百戰百勝之勇”的賢將能才,憑藉苦心經營的關寧錦防線,堵御后金軍八年之久不能逾越南進,更造成皇太極在位十七年而不得近關門一步。他身臥寧遠,與將士們浴血守城,尤為可貴的,緊隨他精忠報國身影中,有當年在邵武招納的勇士羅立等,當面對努爾哈赤統領六萬傾國之師洶洶而至,羅立信守不渝,憑城燃放紅夷大炮,一炮發中,殲敵數百,屢屢立下戰功……
此時,塔外陽光,將深秋的草木曬得暖暖酥酥,松竹間也傳來翠鳥的清啼,“啾啾”聲聲,使我從懷古幽思中回過神來。于是步入塔內,沿著右側嵌壁厚實石階旋轉而上。見每層內壁辟有朝向各異的窗龕,窗龕橫額均系四個磚雕大字,第一層為“一柱擎天”,第二層為“慈悲普渡”,第三層為“三元昭應”,第四層為“文昌拱照”,第五層為“玉鉉上映”。陪同的和平鎮丁副鎮長向我一一述起典故,還口誦民間曾以此入題的詩句盛贊古塔:一柱擎天顯晝錦,三元昭應樂群英;層巒疊翠千山秀,雄峙中區福萬民;二澗玄朝流長遠,文昌拱照風教明;慈悲普度群生福,聚奎塔前萬象新。其實,每每探尋古跡,心內總是憂喜交加,聚奎塔中建筑遺存,亦是如此。歷經近四個世紀的聚奎塔,同樣飽受自然侵蝕和人為的破壞。特別是民國廿二年(1933年),因念佛老嫗在塔內燃香燭引起火災,各層的樓板、桁條均被焚毀,以及手扶木欄桿。后因遭雷擊,塔身岀現幾道垂直裂縫,塔剎也蕩然無存。造成數十年無人敢攀登而上。而那些精湛技藝磚雕佛像,也是歷經劫難,毀多存少。我見到每層佛龕本各供佛像三尊,惜前三層均已漫毀,空余青磚壁龕,但鄉人虔誠,仍供奉香爐;至四層,三尊菩薩身型尚還完整,還有二只雕刻生動的神獸獅象,造型拙樸;五層,眼前一亮,人物雕刻從頭、身衣到蓮花座,或寫意,或寫實,精致細膩,完好保存左中二尊,右邊一尊佛像卻失去蹤影。五層內壁還鑲嵌四塊碑石,長方、橫方各二,但白灰、黑石,卻早已隱藏了遺失的秘密。塔頂為六邊形的塔剎,未識舊模樣。
二
我很珍惜近距離與明代聚奎塔對話及相視的機會,那由時光層疊壘砌又化為無形的能量,賦予人深深的思索。彼時登到五層,打開塵封的木門,承軸“吱呀”聲聲,光一下子飛舞撲閃入內,紛涌著奇異的銀鱗片片,歡快跳躍,流暢穿梭,人在其中,竟有些癡迷與神幻。空氣相伴而入,吹拂數百年嫻靜的青石,我不禁倚門而坐,側耳傾聽時光浸潤的聲音,似在塔內每一個角落回蕩。當我決定沿著第五層塔檐細窄傾斜的平座轉行時,丁兄叮囑我一定小心。初時倒不顯得膽怯,小心翼翼抱扶著青磚,一邊觀覽四周青山及溪流的走向,時而抬頭瞥見各券門匾額及鏤空花紋,顧不上緊張,斜靠墻體,一手衛護,一手按下鏡頭。每挪行一步,都是數百年的風云與塵埃,我憐惜并丈量著六角古塔的寸寸縷縷,當清晰完整看到疊澀塔檐,以及青苔綴滿的戧脊,優美的曲線、斑駁的色澤、精湛的工藝,是那樣動人心扉。但因無外欄,隨著謹慎挪移,本以為快回到那扇木門,卻發現轉角周而復始,這時心有些怯意,不過,我驚喜的發現外墻中尚存極其精致的佛像,一尊慈眉善目,面帶微笑,呈拱手狀,向著遠處武陽山脈,似在祈佑和平安寧;另一尊為奇異的多手佛像,二手擎天,腕上還戴有珠串;二手下握,可惜另外前伸二臂已斷裂,尤為生動的是,佛像耳畔斜伸出左右兩尊可愛的小佛,整體雕刻生趣盎然,顯得英氣凜凜。
塔內佛像
當晚,我于城區遠眺聚奎塔,它的光芒鑲嵌于世世代代的和平水口。原來,此處東面溪水以坎下、鹿口兩村為發源地,西面溪水以羅前村為發源地,兩溪之水交匯于南,從位于聚奎塔所屹立的獅形山往西流出和平,建塔寓意文運昌明,鴻福順達。據《東垣黃氏宗譜》卷六《世德集略》載“六臣公:公穎異,十歲能詩文,年十四入邑庠,試則冠軍。嘗以人杰必由于地靈,而(和平)水口缺少文筆,遂捐金董建聚奎塔。惜年三十二而卒,僅成三層,囑子穆生公繼董其事。計資金二萬有奇,閱寒暑二十余功始竣。鄉人義之,祀于塔院焉。”短短史記,卻承載那個時代的印跡,可知塔是由黃峭后裔黃六辰及其子建造,延續了二十多年才完成,這其中歷經了怎樣的艱難險阻?明末國難饑荒,兵災四起。1616年建塔之時,史書上赫赫彰顯:努爾哈赤,建立后金!而我再細算,當塔建了14年,即崇禎三年(1630年),抗清英雄袁崇煥蒙冤遭難!塔成之時,屬崇禎末年,衰微的大明王朝內憂外患,已是分崩離析……
在我眼中,任何文物并不是海面上孤立的一座座孤島,背后依托的是一個宏大的歷史框架。在宏大歷史中,有著各自的位置與彼此的關聯,由此創造出一幕幕人類文明發展至今,或精深華美,或莊嚴肅穆,或瑰麗精巧,或雄偉悲壯的立體圖景,折疊展開千千重,連綿疆土萬萬里,皆為中華文化之魂。塔,何嘗不是如此,從漢傳佛教,塔即為佛,原為供奉佛骨舍利的“窣堵坡”建筑,后相繼與各地的傳統建筑有機結合,呈現出不同的地域特色,功能也有了延伸,諸如料敵塔、義士塔、姑嫂塔、惜字塔、文峰塔等。從漢末初始的木塔,到宋朝以后,歷經遼、金、元、明、清,發展磚木混合結構,造型由圓形向多邊形遞進,從而增強了抗震性能,擴大了登塔眺攬的視野。唐時建筑碩健龐大,北宋秀整雄勁,南宋繁瑣纖弱……每個朝代的建筑都鐫刻當時政治文化經濟的烙印。直至明朝,統治三百年,鼎盛時期,建塔約計千座之多,也是我國歷史上種類最齊全的朝代,除了樓閣式,還建有密檐實心塔、喇嘛塔、阿育王式、金剛寶座式等塔型……聚奎塔,正是明代興起風水塔后積極營造的產物。
歲月隱藏層層迭迭的傷痛與悲欣,歷史總是不由分說潮涌前行,“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而今,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聚奎塔,依舊莊嚴恬靜,它守望疆土,似在告慰英雄:巍巍山河,萬物和平,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