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陵,作家出版社原總編輯、中國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委員。
紫帽山為晉江境內第一高山,最高處海拔也就五百來米,不算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早在唐代,就不斷有人在山中密林處出世修煉。最后是否成仙,史書沒有記載,但道家文化名山是坐實了。如今,紫帽山建設為國家森林公園,是個旅游觀光的好去處。
為何起名“紫帽”,文化學者們可能還在考證。不過,紫帽山下那座濟陽樓的來歷卻是明明白白的。20世紀30年代初,印尼泗水華人首富蔡鐘泗三兄弟在老家園坂村起了一座南洋式的三層樓豪宅,起名為“濟陽樓”。濟陽遠在河南蘭考,是蔡氏家族的發源地。當年,園坂村還很窮,農家屋子老低矮破舊,“憂郁的黑瓦,哀傷的紅磚”(蔡其矯《1932年的園坂》)。濟陽樓聳起,鶴立雞群,想必十分惹眼。可見,蔡先生起初建這幢樓,并非用來隱居,而頗有衣錦還鄉、光宗耀祖之用意。設計精心,工料講究。歷經近百年風雨,主體結構還堂堂正正、穩穩當當聳立于園坂村,堅固程度一點也不輸現在的新樓,只是增添些許滄桑感,如果仔細品味的話。改革開放后,老百姓富裕了,村子里也蓋了不少新房,也起了樓,可怎么看,還是感覺濟陽樓讓人舒服,還是讓人感覺到濟陽樓的與眾不同。
濟陽樓
濟陽樓主體,中規中矩,敦實沉穩。大門原先匾書“荔譜流芳”四個楷體大字刻在大理石板上,保存完好,非常醒目。兩旁對聯“族本中郎派,家承學士風”,輕輕飄出習習儒風。前者指東漢大文豪蔡邕,后者指的是宋朝大政治家蔡襄。他也是大書法家,寫有《荔枝譜》留世。都姓蔡,都是歷史名人,也都帶有儒家風范,是蔡氏最為景仰的先輩。由此看得出樓主的文化傳承和文化理想。具備了文化的底蘊,樓還是樓,則不是一般的樓了。
蔡其矯詩歌館
濟陽樓也叫“詩人蔡其矯故居”。父輩蓋樓之時,蔡其矯才剛15歲,就讀于泉州培元中學。可能那個時候就展現出寫詩的才華,甚至嘗試過寫一些青澀的詩歌,但還不能稱之為詩人。專家們普遍認為,他寫詩并發表是從投身抗戰救亡前線,投奔抗日圣地延安,在魯迅藝術學院學習任教時開始。到了新中國文學時期,他已經是一個相當出色的詩人了。革命時代滋養了蔡其矯的文學思想,可他的詩歌創作卻越來越偏向非主流,偏離時代的大主題。他認為詩歌應該抒發主人公真實的感受和感情,應該有浪漫奔放的情懷,應該贊美愛情。他這樣想,也這樣寫,創作相當數量的愛情詩,甚至一度喊出“少女萬歲”“愛情萬歲”這樣當時驚世駭俗的詩句。他的這些作品,與時代的許許多多詩人的作品同樣優秀,只是時代沒有選擇他。當代文學史確實存在著這樣的現象:新中國文學早期,不少從舊中國走過來的大作家大詩人,無法真正融入新的時代,不得不中止自己的創作,或者被邊緣化。蔡其矯是個革命詩人,熱情擁抱著時代,謳歌時代,但還是被冷落在一角。
厚道的家鄉接納了這位孤獨寂寥的詩人。有一段時間,詩運和命運都不濟的蔡其矯回到家鄉,住進了濟陽樓。從這個時候開始,這座普通的洋樓才真正成為詩人蔡其矯的家。我們通常以為詩人是回來撫平心靈創傷的,實際上,人們看得到的是他天天提著個籃子在市場進出,帶回家不光每日必需的魚蝦菜蔬,還有花草樹木的小苗。到了下午,人們發現他常會在自家的院子里,展示自己的園藝。種花種樹,然后從院子里的水井打水,澆花澆樹,忙得不亦樂乎。看得出,詩人內心是平靜的、坦然的。只有到了夜里,家人都入睡了,二樓有個房間的燈還一直亮著,這是濟陽樓專屬的詩歌時間,從那個窗口,飄出詩人低沉的朗讀聲,那是一首詩在詩人胸腔中緩緩流淌。詩人在這里繼續寫著與時代情調完全不同的詩歌,完全可以不管天下的風雨。“沒有你,大海和天空多么單調,/沒有你,海上的道路就可怕地寂寞;/你是航海者親密的伙伴,/波浪啊!”(蔡其矯《波浪》)
蔡其矯的詩歌到了上世紀60年代末期,主要在青年們當中流傳。青年們就像喜歡手抄本一樣喜歡他的詩。這個精神苦悶而迷惘的群體正在等待著引領,任何一點人性的關懷都會讓他們激動和感激不已。蔡其矯的詩歌是否有這樣的功能還很難說,但他那個時候成為文學青年特別是知青詩歌愛好者們的朋友卻是不爭的事實。青年詩人們更愛讀蔡其矯的詩,更想從他的詩歌中感受溫暖與愛情,更多地感受一個新時代最早的傳遞過來的氣息。蔡其矯的詩作自然而然成為詩人們學習與創作的一個中國范本,并且通過這些摹仿,直接催生了一個由一批最有才華最具創新意識的詩人們組成的中國詩歌流派,我們稱之為“朦朧詩派”。這個詩派代表性詩人思想來源其實很復雜,并非全歸功于蔡其矯一人。不過,所有的朦朧詩的代表詩人,都承認蔡其矯對他們的深刻影響。也許,這群自我感覺良好標新立異的注定會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留名的詩人們,對蔡其矯的敬重是他們唯一的情感共識。評論家說,朦朧詩站在蔡其矯的肩膀上。
紫帽山凌霄塔
紫帽山
晚年的蔡其矯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北京,有時也會回來住幾天。年紀越大,回來的時間反而越來越少。濟陽樓二樓的燈時亮時滅,多數時候不亮,后來就不再亮了。讓人欣慰的是,院子里的花草長勢一直很好。當年詩人親手栽下的桂花樹、含笑樹、山茶樹、蓮霧樹、楊桃樹都已長大,有些樹開花的季節,芬芳滿園;有些樹到秋天則碩果累累,散發出迷人的果香。那芬芳,那香氣,有如蔡其矯永遠不斷的詩魂。
詩人為好些地方寫過詩,自然不會忘記贊美家鄉的紫帽山。“疏林下走去的背影/胸前也許是一束杜鵑/要獻給新交的山//靜默的風景/山路飛過一只春燕/草木燃點綠色的火焰//春的實質是蘇醒/人心本就依附大自然/這條路伸入命運的邊沿//眼波洗刷靈魂/挹盡美麗在瞬間/心在尋求季節的開端//傾聽山風的濤聲/為了沖毀所有的墻/給我永遠休止的波浪”(蔡其矯《春節紫帽山》)。如果能在紫帽山國家公園的森林草叢花叢中不經意丟幾塊石頭,等游人走近一看,石頭上刻的正是這首詩,或蔡其矯其他的詩,那多好。紫帽山一定還會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