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一代,清政府視華僑為海外棄民,一直沒有護僑觀念與機構。晚清內憂外患,經濟凋敝,與外人爭利的商戰觀念興起。政府逐漸認識到僑民在海外的商業力量,故試圖招徠僑商回籍興業,藉此與外人競存。為爭取華僑,政府有意設置護僑機構。廈門是漳泉數百萬僑民出入的口岸,護僑更顯迫切。為保護回籍僑商,興泉永道惲祖祁于1899年創建廈門保商局,作為護僑機關。
受限于史料與研究視野,既往相關研究對廈門保商局雖有所涉及,但專論鮮見,精細研究仍有待努力。本文擬以海內外相關報刊、檔案為基本材料,分析晚清政府創建廈門保商局并予以推廣的原因與目的,探討廈門保商局護僑舉措的成敗得失,揭示其屢經整頓卻未見起色的癥結,從而管窺晚清新機構在舊體制中運行的實態。
一、廈門保商局的籌建與推廣
近代以來,西人東侵,革命風行,清廷深陷內憂外患,對華僑的態度與政策隨之發生轉變。1893年,清政府廢除海禁政策,宣稱要保護華僑的利益,標志著清廷“以政令的形式明確肯定了歸僑同國內人民享有完全相等的權利”。
(一)政府籌議設置護僑機構
甲午戰敗后,國人欲發展工商業。時人認為僑商“類能居積致富”,且“于貿易、制造一切利弊皆洞悉無遺,果能源源歸來,資其心思財力,實足興商務而禆時局”。然而,國人陋習難除,回籍華僑屢遭胥吏、族人欺辱,視回鄉為畏途。閩籍御史陳璧奏,“閩、粵商民出洋回華,汕頭、廈門等埠地棍,串通關卡書役,拘留勒罰。到籍后復有蠹吏劣紳,朋比訛詐,魚肉百端”,請飭嚴禁。1895年7月27日,光緒皇帝上諭,著沿海各將軍督撫“立即嚴行禁止”,倘若州縣沿襲舊習,不認真查辦,“即著從重參辦”。
閩督邊寶泉奉諭,告示稱“查廈門海關有衣箱館名目,出洋回華者多被勒罰”,經本部堂在兼署福州將軍任內禁革,此次再行示諭各關卡書役“不準留難苛罰”。商民回籍,紳民“毋得訛詐欺凌”,如有違背,一經發現即按律嚴辦。然而,福建當局沒有指定機構執行護僑新政策,南洋華僑對回籍興業大多“抱著謹慎的態度”。
是時,商戰觀念興起。為籌集資本興商,兼辦保商,部分直省設立商務局。1898年6月12日,光緒皇帝諭令各省會設立商務局。由于振興商務事關利權,旨在富強,戊戌政變后各省仍在推廣。且康梁出走海外,繼孫中山等革命黨之后,鼓動華僑參與國內政治,輿論直指“慎防逆黨煽惑海外華人”。為爭取華僑,政府有意設置專門機構,護僑興商。
1899年1月19日,惲祖祁接任興泉永道。惲氏以通經濟得官,次日即宴請廈門十途郊紳商,商議在廈創設商務局。有消息指出,去歲廈門各商曾請德國駐廈領事保護,廈門官憲“自知治理不善,未能體恤商艱,聯絡商情”,故設局衛商。3月26日,閩督許應骙籌辦閩省經濟折稱,南洋僑商“特因回里者多被官紳魚肉,遂致裹足不前”。為興商務,亟宜設法招攬。清廷朱批,“即著因地制宜,切實舉辦”。
其時,廈門出口的大宗商品茶葉銷路不暢,商務驟衰。惲祖祁欲振興商業,引僑商回鄉是為數不多的選擇之一。鑒于廈門為漳泉華僑的出洋通道,惲氏邀汀漳龍道榮堃合議,將商務局改為保商局。該局以擅長洋務的前署廈防同知駱騰衢為總辦,前臺灣道林鶴年、候補知府傅政、提舉銜分省通判錢宗漢、同知銜楊廷梓為局董,擬于1899年4月10日開局。因閩督許應骙對駱氏另有任命,其于4月17日赴福州。4月19日,惲氏委任保甲總局委員梁淇祥主持保商局。
廈門保商局開局不順,惲祖祁和榮堃稟許應骙,稱擬改于5月10日開局,由5月7日重返廈門任稅厘局提調的駱騰衢總理局務。惲氏、榮氏又稟許氏代奏立案,稱漳泉陋習俗稱僑民為番客,現今在外洋者不下數十百萬,“且多擁巨資,慷慨重義”。近時南洋閩粵商幫,“捐集巨款,賑濟內地者已可概見。果能維持調護,行見人心固結,泉貨流通,此富強之上策也”。惟出洋者回籍,竟遭胥吏、族親、鄰里欺辱,以致“倉皇出走,永淪異域”,殊失保護之道,故請設保商局。
5月13日,許應骙批準廈門設立保商局護僑。其又代奏立案,稱查閩籍僑民夙稱殷富,平日急于公義,“可見桑梓之鄉時刻依戀,只以種種擾累,遂觀望不前,亟宜設法保護”。近來開礦、筑路等事,往往因資本不足中輟,“如該商等回華當有所資藉,且寄居外洋日久,利弊皆洞悉無遺,尤屬事半巧倍”。故擬設廈門保商局,飭屬下認真辦理,嚴密稽查。顏清湟認為,許氏支持并敦促建立保商局,意在通過設立護僑專門機構“實行新法規”,吸引華僑資本在福建采礦、筑路,“以抵御西方和日本資本的滲透”。
廈門保商局籌辦之際,署新加坡領事劉玉麟致函許應骙,請飭興泉永道、汀漳龍道“責成地方官實力保護,不準蠧吏土惡恃蠻逞兇”。若僑民得以往來自如,“即將來內地各項振捐,亦可冀其踴躍,不致藉口無于,相率袖手,似于行商、賑務兩有裨益”。5月17日,許氏回批謂,兩道稟請在廈門設保商局“招致出洋商民”,業經批準,“將來奏咨立案,仰即遍諭各華商放心回里”。
(二)廈門保商局的設立與推廣
1899年5月19日,廈門保商局正式開局,以惲祖祁和榮堃為督辦;駱騰衢為總理,兼提調局務;司事二人,即署廈防同知古祖蔭任會辦,梁淇祥任收支委員兼管商務;傅政、錢宗漢、楊廷梓為紳董。廈門保商局的創建,備受海內外期待。《中外日報》稱其“事權悉歸商家,官不與聞”,且將議定章程“刊印成書,分送各號,以便周知”。南洋僑民則對保商局能否切實提供保護,仍心存疑慮。新加坡華文報紙《叻報》指出,僑民多“以為保商局雖設,尚恐仍屬虛文,故又有節外生枝,逕欲投訴總署之舉。不知筠帥之設是局也,業已煞費苦心”。
廈門保商局是在舊體制內新設的僑務專門機構,故“頭緒紛繁,未有條理。即郊戶所舉紳董,仍多進退未定”。5月23日,榮堃至廈門,與惲祖祁會商保商局正式章程與局務。其議定漳泉客商赴菲律賓,“向例到西班牙駐廈領事給照,每名許費洋銀七元。今則由保商局代往給照,僅費洋三元五角。”至于由外洋回鄉的僑商,“應納餉稅者均由該局代為完繳,即派局差護送,駁艇載歸鄉里,永免關役截途披檢,致滋擾累。”
5月24日,光緒皇帝上諭,準許應骙在廈門設立保商局,“遴選公正紳董,妥為經理”,凡華僑回籍“均令赴局報到,即為之照料還鄉。倘仍有各項擾累情形,準受害之人稟局,立予查辦,以資保護而慰商氓”。消息傳到南洋,《叻報》評論稱,前奉許批廈門已設保商局,“而閱者猶疑,謂此舉乃筠帥一時之意,飭屬設立,恐承辦者輕視此事,循例奉行”。讀諭旨“始悉此事已由筠帥上達九重”,且“系屬官督商辦,想生斯長斯者必深明此中弊竇,既肩是責,自必有以杜絕澆風者矣,我儕洋客又乃勞過為惶惑也哉”!
惲祖祁與榮堃為推廣保商局,致函外洋各埠華商首董。函稱經督帥奏請,皇上諭旨在廈門設立保商局,以除到埠需索、回籍刁難等弊竇,并發給華僑護照隨身攜帶,“到處可向官衙呈驗,聲請保護。若地方官吏有意欺壓,并準赴保商局訴明,代為申理”。現已頒布試行章程,“乞查收分散,務使中外聯絡,商民無隔閡之情,官民上下無乖暌之事”。兩道還將保商局章程呈出使各國大臣,飭所屬領事、董事及甲必丹等遵守。
為吸引僑商回籍興業,御史潘慶瀾奏“請飭海疆各省一并推廣”保商局。5月31日,光緒皇帝上諭,著沿海各將軍督撫“查照福建保商局章程,遴選公正紳董,妥籌辦理”。時論指出,經保商局定章保護,僑民回鄉“擾累之情可以無慮”。但其久居外洋,“親戚故舊之暌違,飲食起居之不便,遲回審顧亦在意計之中”。因此,政府須派素有名望又善于辭令之人,前往外洋游說,“諭以尊親之義,動以桑梓之思,庶故國之念油然而生,即或一時未必遽回,而情誼既孚,他日有事亦可為指臂之助”。
推廣保商局的上諭頒布后,6月15日,惲祖祁與榮堃向南洋各埠發出告示。告示稱,接保商局立案、推廣的上諭,特“為此示,仰中外各埠華商一體遵照,毋得懷疑觀望”。沿海各地奉諭,紛紛籌設保商局,如粵督德壽在廣州設廣東保商局,惠潮嘉道沈傳義設汕頭保商局等。
二、廈門保商局的護僑興商舉措
為護僑興商,廈門保商局制定《保護回籍華商章程》,排除華商回鄉阻礙。該章程共十八條,具體措施有:保商局換給護照;整頓雙槳船,給予編號,官定船價;加派巡船;接引住宿,價格官定;夫役登記;緝拿慣于盜竊者和匪徒等。同時,其告示稱閩籍僑商回鄉,“如仍有以前各情弊,準受害之人來局陳明,立予查辦,決不姑容。”廈門保商局基于章程,多方設法護僑興商。
(一)辦理出洋僑民護照
華僑由廈門出洋,例由各國駐廈領事發給護照。其收取不菲的護照費,既侵占中國利權,又增加僑民負擔。廈門保商局成立后,因不是政府常設機構,缺乏日常經費,籌集經費成為開局的關鍵。
適值閩南僑民的重要聚居地菲律賓,由西班牙轉屬美國。廈門保商局紳董稟請美國駐廈領事巴詹聲(Anson Burlingam Johnson),稱華僑由廈赴菲律賓,此前由西班牙領事發給護照,“每名洋銀六元有奇”。現各島屬美,“議將此款提出一半以充局費,嗣后各客須先到局領票,然后到領事署換給護照,以便稽查而資保護”。實際上,1898年菲律賓成為美西戰爭的戰場后,華僑紛紛回國暫避。美國控制菲律賓后,鑒于華僑在菲律賓社會經濟中的重要作用,9月20日,助理國務卿希爾(David J.Hill)建議巴詹生,可以由廈門的相關部門,“為有意愿返回馬尼拉的中國人簽發護照”。巴詹聲接到廈門保商局紳董的稟請后,復稱華僑赴菲律賓,“必先請一保人,先投保商局,聲明系往該埠貿易營生,并無作兵為匪情事。由保商局帶往美領事署填寫護照,再由道臺用印給執為據。”1899年7月5日,巴詹聲向國務院報告,華僑一直積極詢問“在菲律賓的法律地位和事務”,并強調“欲返回馬尼拉的中國人需要接受檢查,并在被仔細盤問之后方能領取護照”。經過反復交涉,雙方議定華僑赴菲律賓收取七元護照費,由美領事館和保商局各分三元五角。
廈門是閩南僑民出入的主要口岸,經此赴菲律賓的華僑為數甚多。廈門保商局收回辦理護照費的利權,每年可收數萬元。穩定且數量可觀的經費,除保障保商局局費與護僑勇費外,還有余裕。
(二)保護華僑回籍興業
華僑回鄉抵廈,積弊有二。其一,廈門港無輪船碼頭,回籍華僑需坐劃船登岸。劃船船夫趁機“每人索洋一元、二元不等”,若遇“單身孤客,行李沉重,彼乃將劃蕩至嶼后僻處,謀財害命者有之,聚眾劫搶者有之”。為此惲祖祁將劃船編號,“如有欺辱等事,準坐客赴保商局指名喊冤,以憑懲辦”,并擬修建輪船碼頭,備船客自行登岸,作為治本之策。其二,廈門各關卡遇華僑“隨帶箱籠零物”,即藉端勒索。惲氏諭令厘金局、海關,華僑“所帶箱籠什物,不準海關巡丁開箱啟驗,亦不準厘局查看其隨身零物”,且由廈門保商局派局丁幫助看護行李,送往客棧,“以免船夫、關卡之苛索”。
廈門保商局的護僑措施雖已實施,但國人積習難改。如南安縣李端往來新加坡,“歲獲巨資”。泉州標營外委莊建標及中營營官張某向其“借錢”不遂,誣陷為匪,兩次帶兵赴南安緝捕。李逃匿新加坡,但房屋被燒,宗族被勒索數千銀元。李氏族人告至道署,惲祖祁上報許應骙,許氏飭榮堃暗訪查拿。清廷、各級政府以及廈門保商局為護僑,形成的官文、章程等不下數萬言。護僑措施亦“可謂無美不臻、無微不至”,卻收效甚微,被華僑與輿論斥責為一紙空文。《檳城新報》稱,僑民回鄉“豪紳之訛詐如故,豪棍之欺噬如故,胥吏衙役之苛勒需索如故”。
1899年9月,惲祖祁因廈門日租界劃界沖突,與延建邵道延年對調。在護僑興商的輿情壓力之下,延年仿招商局章程,籌辦南洋輪船公司,擬在菲律賓、新加坡等埠搭客載貨,以收回利權。其將廈門島燕尾港劃歸保商局,官督商辦修建碼頭,待南洋輪船公司辦成,即撥歸公司管理。并稟許應骙,“請撥船廠官輪數艘,為輪船公司之用”,許氏“批準將琛航、靖遠二輪附入,并飭將招股及公司一切章程,速議送閱,以便核奪”。
振興商務致富強,需要廣集資本。延年認為國家經費有常,當“以群力振國勢”。因此,其指示廈門保商局仿香港商會條約,“取其以商保商,以商衛商之法”,制定《廈門保商局籌擬振興商務條款》。該條款闡釋設立輪船公司的意圖及其與保商的聯系,稱“今保回華之商,而不恤在遠之商,則其氣不貫,故必以商輪為首義。恤遠商而不立其政,有商政而不阜其財,則其氣仍不振。次設商會所以立政也,又次設公司所以阜財也”。
三、廈門保商局的整頓與改制
廈門保商局號稱官督商辦,實為官辦。其承襲官場積弊,官冗吏濫,靡費公帑,充斥衙門習氣。光緒皇帝深知華商回鄉受辱,皆因地方官不能著力保護。若官辦保商局,“難保不多方刁難,仍踏從前積弊”,故諭令公舉紳董商辦。不料惲祖祁為安頓親戚故舊,“竟爾顯違諭旨”,以致保商局內大半皆官場中人,即有一二紳董“亦不過備位充數而已”。此等人員“得此局差,不啻餓虎見肉。方且謂回籍華商俱系囊資豐裕,稍沾余潤,下半世衣食便可無憂,安得不故意刁難”。惲祖祁離任后,其看重的駱騰衢,稟請回任本職平潭廳同知。延年則在接任次日,即委李鐘鯉接辦保商局。人員的頻繁變動影響了保商局章程施行的連貫性,且人員冗雜,辦事效率低下。
此外,廈門保商局的另一癥結在于經費依賴于赴菲律賓華僑的護照費。巴詹聲早已后悔與惲氏達成的分利協議,于是趁保商局局務交接之際,將護照費全部收走。輿論傳言,廈門保商局“無款開銷,聞將有停辦之說”。為維系保商局,延年與巴詹聲進行交涉,但久無結果,局費無以為繼,故將保商局移至史巷厘金局內以節省房租,又暫停發放司員、幕友、巡丁三個月的薪水。
華僑赴菲律賓護照費,利益頗巨。《叻報》報道,廈門保商局司事姚泉甫串通裕記洋行稟請延年,裕記洋行包辦該費用。1900年1月,該洋行出面與巴詹聲交涉,將赴菲律賓華僑護照費加收三元五角,作為保商局局費。2月,其開始收取護照費,加收三元五角以外,竟收取雜費,“每年可得余利鉅萬,均由姚與該洋行及支應某員三股均分”。李鐘鯉甚至將保商局收取的護照等費,“大半付之狎妓、飲酒、賭博,花費無存”。
積弊難除的廈門保商局,局務萎靡不振。1900年8月24日,日軍登陸廈門,加上“疫癥盛行,死亡相繼。西人預防傳染,禁止各輪船,不準在此載客”,廈門保商局暫停辦理局務。是年深秋,時局穩定,疫病退散,其恢復活動。為切實護僑興商,廈門保商局亟需整頓。
(一)整頓人事,變通開源
1900年12月,署興泉永道徐乃秋委任劉谷生為保商局提調,令其切實進行整頓。劉氏上任后,裁撤冗員“以節靡費”;查核護照費,“盡數呈繳”;接見商家咨問情形,禁止門丁“收取分文”。至于僑商請辦之事,“可辦者當為照辦,其有情節較重者或稟道核奪”。其又出告示,謂華僑回籍攜一千元以上者,抵廈時可自愿報明,“移知沿途地方官派差護送”。
1901年1月29日,清廷宣布施行新政。福建地瘠民貧,為籌集推行各項新政事業的費用,許應骙對華僑資本寄望甚重。6月,其面飭延年切實整頓保商局,以招徠僑商。延年遂“將該局舊有員司人等一律更換”,并委任鄭熙為提調。其認為,按照慣例保商局只收取赴菲律賓華僑的護照費,但“現當帑藏空虛,擬一體推廣”。據此,廈門保商局收取由廈門出洋的華僑護照費每本二元。
廈門保商局涉及的利益不止護照費,如廈門人吳越彥稟許應骙,擬辦渡船公司專營華僑回廈輪渡,每年認繳銀一萬元。許氏拒其所請,并令保商局派勇護送華僑回籍。因興泉永道向無衛隊,許氏撥兵一營歸延年節制,旋即特準其招募親兵一旗,以便護僑。
庚子后,閩省庫款奇絀,廈門亦公用不足。為籌集各項新政用款,延年改訂保商局章程,規定由南洋入廈的僑民每人抽洋一元。其照會各國駐廈領事,自舊歷五月起執行,“各領事允為照辦”。經費寬裕的保商局,置辦內河巡船十四艘以護僑。7月15日,《鷺江報》稱贊延年每日到保商局,“知此后回華商民于保護事宜,當益形便利”。
限于人力、觀念與機制,廈門保商局難以保護數量龐大的回籍華僑周全,劫難屢見不鮮。僑民林超英等與洋行豐昌等上書外務部,稱海盜猖獗,不敢言歸。且報至廈門保商局,“仍然不管,不知設此局何用乎?”11月23日,有僑商雇船回海澄,至大嶼頭遇“賊船兩只”,幸為防營驅走。其后,團練查獲匪徒六人,請按律斬首。《叻報》稱,不設保商局,華僑“尚在中途戒備,抑或不敢言歸,此猶不致大誤”;既設保商局,不僅不能護僑,“甚且從而魚肉”。更可恨的是拿獲盜賊,官員“得賄則縱之”,是謂“官不保民設官何用,貪官縱盜民何愛官”。
外務部將稟文轉咨許應骙,飭延年查復。延年稱保商局護僑“雖不無疏忽之處,亦已煞費苦心”。其具體措施有,先責鄉族長“約束不嚴”;購置快艇,自制火船巡查;設駁船數艘,杜絕小船苛索船費;抓獲數十海盜,經訊問大多就地正法,釋放的個別海盜則因“訊非正盜”。至于大嶼海盜,“必須訊取確供,方能稟辦”。
在朝廷與輿情的壓力之下,廈門保商局特造八槳快船一只,護送僑商回鄉。且在廈門港“設立巡船兩艘,另雇大船三艘”,專門接載華僑及行李上岸。但廈門內港紛歧,盜匪易于隱匿,水陸劫案頻發。《新聞報》稱,“推原其故,皆由地方官防范不嚴,捕務廢弛”,以致匪徒肆無忌憚。
(二)改隸商政局
廈門保商局幾經整頓,積弊難改。晉江籍御史葉題雁參其開局四年,“出入款目并未造報,所設局勇大都有名無實”,請飭嚴查并“另定章程,實力整頓”。署閩督崇善復奏,查廈門保商局被參各款,并無切實證據,“惟按月進出款目,并不造冊通報,不無濫支、濫用”。延年督辦局務,“一以委之鄭煦、楊榮忠,紳董則徒擁虛名,進出款目不能過問,又未造冊通報”,請旨將其“交部議處”,楊革職,鄭“以縣丞降補”。鑒于官府委員辦理保商局,“既與商民隔閡,情詣不孚,應即概行裁撤。將保商局附入擬設之商務局”,選舉士商信服的公正紳董辦理。1903年12月4日,清廷上諭,延年、鄭煦、楊榮忠按奏處置。商部行文崇善,奉旨廈門保商局由官辦改為紳辦。崇善接旨,命候補道黎國廉督辦保商局、廈門稅厘局提調張兆奎兼保商局提調,紳士林維源、陳耀秋等四人相助。
同時,商部據南洋各埠漳泉籍商董稟文,奏稱廈門保商局“辦理不善”。其委員、司事等“半支乾修”,“投訴不理”,往來“任意勒捐”,領執照“多方留難”。請飭沿海各將軍督撫,“一律妥定章程,切實辦理,保護華商”。12月22日,清廷上諭,稱華商回籍“種種積弊,成何事體。亟應嚴行查禁,認真整頓,實力保護”。商部奉諭,咨沿海各將軍督撫切實保護回籍僑商。
1903年12月24日,福建商政局開局。署閩督李興銳奏,應于福州、廈門兩處通商口岸各設商政局。其中,候補道、署興泉永道黎國廉為廈門商政局總辦,候補知府張兆奎為提調,“原有之保商等局,均改隸商政局辦理”。廈門保商局在華僑的吁請下改隸商政局,“這一事件反映了閩南僑商保護自身權益的集體抗爭能力,對此后閩僑聯合干預僑鄉事務具有深遠影響。”
鑒于朝廷迭次諭令,商部屢屢咨文,黎國廉清查廈門未領牌掛號劃船,保護回籍僑商。1904年4月1日,清廷上諭,黎國廉政績可觀,傳旨嘉獎。其實,黎氏忙于政務,護僑多由張兆奎辦理。7月25日,《新聞報》稱,張氏“頗能破除官場積習”,與商人接觸“禮貌融洽,各商咸悅服,故所辦商政大著成效”。因此,李興銳電其“上省,另有要委”,廈門商政局提調則由丁憂期滿的駱騰衢接任。至于廈門商政局的護僑舉措,《叻報》的評議較為公允。其稱僑商歸國,每為漳泉匪徒欺凌,“自設保商局以來此風稍殺。然官府耳目難周,棍徒仍無忌憚。”
廈門商政局由李興銳委任候補道府各員擔任總辦、提調等差,使其演變成“局為官設”的局面。官辦性質沒有實質性改變的保商局,積弊甚多,尤其是貪腐劣性難改。8月,黎國廉就遭葉題雁彈劾革職。又有御史參廈門商政局年“進款十余萬金,報諸公者僅四萬余金”,余者皆為督辦、提調及紳董等“私自分肥”。前督辦延年、黎國廉與傅政、錢宗漢、楊廷梓三紳董,“串同勒索,廈中有三官董之名。日在局中挾妓飲酒,聚打麻雀,每場輸贏以千百計。”
(三)由官辦改歸商辦
廈門保商局改隸商政局,但官辦保商性質未改,觀念、人員與習氣依然。輿論直指廈門商政局“即前日之保商局”,御史在奏參時亦將兩者視為一體。商部因各保商局護僑興商效果不彰,奏請明降諭旨飭沿海各將軍督撫,切實保護出洋華商回籍,并厘定章程迅速報部。1905年5月25日,清廷上諭準行。
6月14日,商部參議王清穆抵廈門,會同地方官紳整頓商政局。王氏報告稱,廈門商政局“位置冗員,并無紳董一人與聞其事”。其收取的護照費,“歲約四五萬元,開除殆盡。而于回籍華商,未聞切實保護。”商部據此奏請將廈門保商局改歸商會辦理,所收各費呈商部審查。7月24日,清廷準商部所請。8月8日,崇善飭廈門保商局改歸商辦,總辦由商會總理兼任。廈門商政局則仍以興泉永道為總辦,“且加商部議員”,廈防同知參預局務,其余各員一概裁撤。
商部將廈門保商局改隸商會,意圖把商務權力與經費收歸己有。廈門商會遇事可以直稟商部,但各紳董遇事,仍電閩督代轉。盡管如此,閩省仍“以商紳之權太重”,委任張兆奎為廈門商政局提調,辦理商政。時論直指“閩督與商爭權”,以致廈門“有商政局二,政出多門”,商民失望至極。
廈門保商局奏準,華僑赴菲律賓,護照外“憑單每名抽收洋二元”,但“華人并未照繳”。1906年初,其請興泉永道姚文倬照會美國駐廈領事安得森(George Anderson),“如無憑單,華人一并扣留”。4月11日,美國駐廈門副領事費普頓(Stuart R.Fapton)致函國務院,稱廈門保商局收取的護照費被用來排外,尤其是抵制美貨、罷市鬧關,故應駁回其要求。因此,姚氏一再與美方協商,皆無果而終。
廈門保商局改為商辦,回籍華商被劫之事仍屢禁不絕,紛紛向商部稟控。商部據此奏參詔安縣知縣王國瑞、南安縣知縣譚子俊、前署安溪縣知縣袁英麒等,對于僑商被劫,“事前毫無防范,事后復任意延縱”,請旨飭崇善徹查。6月4日,清廷諭令崇善迅速確查,“從嚴參辦”。商部“將保護不力之閩省州縣,奏參示儆”,但效果不佳。如同安僑商抵家,當晚即被土匪破門搶劫。時論直言,福建“地方之不靖,回華洋商之難資保護,亦概可想見”。
清廷、商部以及興泉永道皆用力于護僑興商,但廈門保商局積重難返。菲律賓華僑指責其“至今未見辦成一事”,故有“保商不如易名剝商之誚”。1906年8月24日,御史成昌參廈門保商局護僑不力。商部奉旨札飭廈門商會,并咨崇善“確查辦理”。清廷數次降諭,部院札文不斷,廈門保商局數次整頓,乃至改歸商辦,但護僑仍不如盡人意。對當局失去信心的僑民,創建華僑公會、華僑接待公所等合群自保。因此,廈門保商局收取的護照費銳減至每月千元,入不敷出。1912年,民國政府設立福建暨南局,廈門保商局正式廢棄。
四、結語
廈門保商局的設立,標志清政府護僑從觀念上升為制度,開近代中國在體制內設置專門機構護僑之先河。其設置于舊體制之內,由興泉永道總辦,并委派提調、支應、文案等經理局務,加之商董保守,雖號稱官督商辦,實際為官辦。承襲官場積弊的廈門保商局,因人興廢,貪腐難除,護僑效果大打折扣。因此,華僑屢次上書部院,請求切實整頓保商局。李興銳乘施行新政、設局籌辦商政之機,將其改隸廈門商政局,但人事、局務等一如其舊。
護僑以外,承擔商務局功能的廈門保商局,負有籌款興商的職責。在招徠僑商回鄉興業的同時,其收取出入廈門口岸的僑民護照等費,用來籌辦南洋輪船公司等事業,以振興商務。該款項收入穩定,數量可觀,用度有限的興泉永道,除將其用于護僑興商以外,尚有余裕興辦新政事業,引起商部等各方的覬覦。1905年,商部奏請將廈門保商局改歸商辦,隸屬廈門商會,護照等費繳交后者,并呈報商部審查。其實,商部看重的是廈門保商局收取的款項,但官辦護僑尚且難言成功,何況商辦。
專制時代,政事因人興廢。惲祖祁創建廈門保商局,雖有任用私人、賬目不清等弊,但護僑興商效果尚佳,為清廷在沿海推廣。其離任后,廈門保商局人事變動頻繁,百弊叢生。由于官僚體制僵化,廈門保商局雖經屢次整頓,乃至改制,卻因均未觸及舊體制之弊,以致疊床架屋,治絲益棼。其既難以為華僑返鄉提供切實的保障,又在振興商務、收回利權等方面無甚作為,遭到朝野的指斥。華僑失望之余,紛紛自組團體,合群自保。民國肇造,制度變異,政權鼎革,廈門保商局正式被福建暨南局取代。
盡管如此,廈門保商局開創的在政府體系內設置專門機構,保護海外華僑和歸僑的權益,進而吸引華僑資本回籍興業,促進國內經濟與社會的發展的模式,成為此后中國政府制定僑務政策的基本思路。其設立促進了中國僑務管理的制度化、規范化,有助于轉變國人對華僑的認知,提升華僑的政治與社會地位。至于廈門保商局弊竇叢生,陋規難除,護僑興商的實踐效果不佳,則是晚清護僑觀念與體制轉軌艱難的映射。
摘自:謝皆剛:《晚清政府護僑興商的嘗試——以廈門保商局為例的分析》,《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24年第3期。注釋從略,如有需要請參見原文。